【江南】纸烟斑斓(小说)

笔名哲理散文2022-04-23 15:14:314

1、

父亲张远山在一个很安静的下午给我打来电话。这个下午,我正骑着我的两轮摩托车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摩托车已经有些旧了,是我师范毕业那年张远山替我借钱买的,毕业5年来,这辆被坑坑洼洼的山路折磨得不像样子的摩托车不知道多少次载着我114斤的身体往返在家、学校和县城的路上。如果把这辆摩托车说成是个人,那么我肯定它已经老得和我父亲张远山一样白发苍苍,一样气喘吁吁。所以摩托车的喘息声很大,让我差点没听见张远山给我制造的电话铃声。

我把摩托车停在了路边,这是一条乡间小路下午的路边,刚好有一阵秋天的松涛正从一片松树林的头部追过来。我听见父亲张远山在电话那头说,你马上回家里来,快点!父亲的声音并不大,却有些不容置否的味道。我想象得出他电话那头叼着旱烟的样子,我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传来阵阵忙音。

我把电话停留在耳朵旁边,把身子趴在摩托车的油箱上,然后,在摩托车已经被尘土遮盖了半边的的反光镜里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24岁的脸上,套着一副灰蒙蒙的眼镜。那颗灰蒙蒙的脑袋下,长着一根用皱巴巴的西服包裹起来的身子,这根身子长168厘米,它属于一个叫张鹏的乡村教师,他的脖子上,固执地系着一根打得有些类似死结的领带。我终于明白,这就是我,就是一个叫张远山的父亲精心制造的我。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得回家。把心从去遥远的县城的途中不由分说地拿回家。我得听张远山的话,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儿子。

张远山是村里的村支部书记,从我一记事开始他就是村里的村支部书记。

我们那几间始终没有变的土房里,经常出入一些和我现在穿得差不多的干部。他们一边吃着我们家喷香的腊肉,一边说张书记什么时候开三干会什么时候搞选举之类的话。之后,张远山就经常穿着一身蓝布衣服出入在村里大大小小的土房子里,把干部们说的话说一遍又说一遍。我常常认为,可能像张远山这样一种负责传话的活计,就叫村支部书记。

许多时候,张远山总把手双剪着放在背后,然后在村子里踱步,远远地有人看见他,他就会抬起佝偻的身子,迎接着飘过来的一声张书记,还有一支纸烟。尽管张远山只喜欢抽自己种的旱烟,但他还是乐于接受纸烟。他把这些纸烟看得很重要,好象那纸烟不仅仅就是纸烟,还有一种尊敬的味道在里面。张远山收到的烟他并不抽,而是回家放在一个表面画着龙的铁皮盒子里。村里所有抽烟的人,遇到张远山时都会礼貌地给他递上一支。连乡里的干部到家里来的时候,也会给张远山递上一支。

这让张远山很骄傲。

张远山喜欢经常拍桌子,就像以前拍我的屁股那样用力拍。他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对我大声对我和我的母亲秦玉莲说,你,你们算个屁,恁大个村老子都管了几十年,还管不了你们!

现在张远山这个老同志,这个村支部书记打电话叫他的儿子张鹏在去往县城的路上必须回去。

我无法拒绝,我必须回去。

摩托车有些沉,调头的时候我下了车,然后把手放在龙头和车尾之间,费力地拖着车身在地上画了半个圆圈,轮胎的痕迹很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我没有回答,开始启动向回家的方向驶去。

2、

考上师范学校那年,我狠狠地哭了一场。

张远山打过我很多次。张远山喜欢打我,好象打我就跟他到村里去传话一样是他的工作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不管他怎么打,我都没有哭过。我并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我喜欢把疼痛藏在心里。考上师范的时候,我已经16岁了,落下来的泪水除了能够打湿我的脸以外,还有我嘴边的胡须。

我们的家其实很小,小得只有三个人三间房子。母亲秦玉莲是这三个人中唯一的女人,她和张远山睡在最大的那间房子里,我的小房里的一壁墙一直裂着一道口子,我常常觉得那道口子像秦玉莲的手,或者,更像一个人张着大嘴在嘲笑。还有一间房子是火塘,有些黑,火坑里放着秦玉莲砍回来的柴禾,火塘上是一根可以升降的木钩,上面钩着我们家的炊具。秦玉莲是个个子矮小而且勤快的女人,尽管她教我把“小乌龟”读成“小乌角”,但她却一个人用木棒在我们的三间土房外搭起了一个圈,里面喂着乡干部们到我家来时吃的腊肉,以及一些数也数不清的蚊子。

在我考上师范以前,我的身上常常有张远山的痕迹。他的手很重,看起来他在空中很轻松地拉过来的一道弧线,落在我的身上都要红肿好几天。我常常听到张远山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怎么还不被公安抓走呀?你不是张远山的儿子,你是强盗是冤孽。每次打我,秦玉莲都替我挡,这个矮小的女人,不知道多少次哭着替我挡住了张远山的巴掌。

张远山打我,主要是因为我在学校里欠了很多债,有时是几元,有时候是几十元。我不是故意的,我经常在学校欠债。欠债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比学习都还重要。我讨厌了从学校食堂抢出来的白米饭的味道,这种拌着咸菜的味道以至于后来我做了教师看到我的学生这样吃饭时都想吐。我是张远山的儿子,一个村支部书记的儿子,除了欠帐,张远山给我的生活费让我的胃常常感觉是空的。

张远山常常去替我还债,每次还债他都会打我。每次他还会听到学校老师对我种种不良行为的反映。我已经习惯他的巴掌,后来就麻木了,不管他怎么打,我都不会哭,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泪腺。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从小到大,我没有得过一次奖状,家里的一壁墙上被许多不同肤色的奖状覆盖着,但那都是表扬张远山同志的。

那些日子,张远山最怕别人说他的儿子。有人一提到我,村支部书记张远山就会立刻把他那颗本来抬得很高的头低下去,只有那个时候他才不像村支部书记才像一个叫张远山的农民。他叹息,看着别人摇头走开。许多次,我都看见张远山坐在家门口叼着旱烟,叹气。

但初中毕业那个夏天,发生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除了让张远山意外,更让村子里所有人意外。因为我收到了一张录取通知书,一个叫张鹏的“问题学生”居然考上了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师范学校。张远山一次又一次对我说,把我初中送毕业了就送我去监狱,那是他的义务。可他等到的不是逮捕证,居然是张录取通知书。

那张通知书飘到我家里的时候,村子里已经炸开了。张远山把我叫进屋里,此时已经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人问我抄的谁的,还有人说张书记花了多少钱,是不是一毕业就能走上讲台当教师的那个师范学校?张远山把那张通知书往桌子上一放,然后用力一拍桌子,说了声跪下。那声音,让看热闹的人都集体颤抖了一下。张远山经常发脾气,但这次比以前的脾气都大,他的脸显得有些变形。

我应声跪下,简单而且专业。

张远山把手指头敲到我的额头上,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要把我的脸丢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你生活上欠帐不说,连考个学也要用“偷”的方式。人要穷得有骨气,考不起不丢脸,抄别人的才叫丢脸呀。村支部书记张远山说着,眼睛里几乎有了泪水。

我没有做声。我看着张远山,看着所有人,好象我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关于考试舞弊的审讯一样。我甚至觉得张远山的举动特别滑稽,他的表情像在表演,带着一些搞笑的味道。

后来,张远山开始使劲地打我,比以前任何一次都使劲。他一边打我,我却一边笑,连他也觉得我似乎疯了。

直到一辆轿车来到我们村里。

轿车的出现让张远山和所有人都意外。车上下来的,是我读初中那所学校的孙校长。看到这一场别开生面的审讯,孙校长楞住了。他扶起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大声对看热闹的人们和刚刚收起愤怒的张远山说,我可以保证,张鹏同学的成绩绝对不是抄的。而且我还告诉大家,今天我是专程来报喜的,张鹏的成绩是我们学校的最高分,也是这次中考全县的最高分。县师范学校已经决定,免去张鹏读师范三年的全部学费。

张远山愣住了,村里人都愣住了。他们大家都听见一个姓孙的校长在为一个问题学生讲一个天方夜谈的故事。

孙校长把厚厚的一叠试卷和奖状递给了张远山。孙校长说,张书记,你已经整整一学期没去过学校了,你知道这一学期发生了什么吗?你的儿子,张鹏,这学期一直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名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他多么刻苦多么聪明?唉……孙校长摇了摇头,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多回母校看看啊孩子。接着他钻上车,走了。

张远山想说什么,但一直说不出来。他的表情越来越滑稽,他的手僵在了空中。先前看热闹的人突然都默不作声,他们不知道这场热闹该怎么样看下去,许多人都默默地走了。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三十秒,也许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不知道是多久以后,张远山终于又举起了他那双擅长打人的手。啪地一声响,这一次,我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疼痛,那只手,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那一刻我的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多年没流过泪水似乎很不习惯,我睁不开眼睛,喉咙里的声音干燥变形。我开始用力地哭,大声地哭,趴在地上,把手指抓进泥土里歇斯底里的哭。16年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畅快淋漓地哭过。

张远山后来点了杆旱烟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很快他就被刺鼻的烟雾包围了,他一边不停地咳嗽着抽烟一边听着历来温顺的秦玉莲哭着骂他,骂他不是个东西,骂他不像个父亲。

张远山再也没有打过我。那个暑假,张远山除了当村支部书记以外,更多的时候就是和秦玉莲一起挖地。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背心,背心上长着几个某某纪念之类的字,汗水将它的背心贴在他的背上,像贴在墙壁上的一副年代久远的广告,惨白的颜色,有几个小洞将其中的几个字吃掉了,皮肤就从洞里透了出来。后来,那些被张远山和秦玉莲挖过的地上全部种上了旱烟。绿油油的旱烟一片接着一片的时候,张远山的脸上有了笑容。

张远山是个喜欢抽旱烟的男人,许多时候他都是被旱烟包围着的,以至于他的皮肤都被烟熏成了古铜色。但他从来不抽纸烟,我一直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那些不同牌子的纸烟都放着不抽,他是村支部书记,他可以收到很多支不同牌子的纸烟。

家里种的那些旱烟,一部分他留下了自己抽,很大一部分就变成我的生活费。

读师范,我没再欠过债,先前矮小的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张远山没让我再饿过肚子。我的生活被他用旱烟换来的钞票包围得很严实,很暖和,很饱。

后来,我就越来越理解张远山这个人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就是张远山的儿子。我越来越明白作为别人的儿子,你就是生出来听父亲的话的,生出来让他开心让他笑的。你不但要传承他身上的一些东西,还要让他的一些希望在你身上发芽开花。如果生个儿子是专门让自己怄气的,谁还愿意生儿子呢。所以我上师范后一直听张远山的话,我不是怕他,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就是张远山的儿子。

3、

我是在参加工作的时候开始抽烟的。直到学会抽烟以后我似乎明白了张远山为什么那么爱抽旱烟。其实烟越低劣它的味道就会越苦,这种苦涩的味道会从你的口腔缓缓伸进你的心底,再出来的时候,那些在胸腔里疯狂地生长着的烦恼也就连根被拔了出来,你能清楚看见那些烦恼会随着烟雾一缕一缕飘散开去。这种时候,人就是舒坦的,透明的了。

我特别喜欢坐在我的寝室也就是办公室里抽烟。我抽的是纸烟,很廉价的那种。

村校的下午是孤独的下午,学生们会像鸟儿一样飞走,作为唯一的教师,我像一个守墓人一样守着这座空空的校园。有时候,我会为这座学校感到一阵阵悲凉,它和我一样是孤独的。它被搁置在这大山深处,只有唯一的一间教室,唯一的黑板和唯一的老师。就连裂着口子的篮球架也是唯一的。

我常常一边抽烟一边算计着离周末还有多少天,周末的时候,我会骑上我的摩托车去县城。在去往县城四个小时的路上,依旧是我一个人。如果有人从背后看到我骑在那辆摩托车上的影子,一定会觉得我很瘦。这个瘦瘦的影子上还无端地携带着许多黄色的泥土以及灰尘。

每次我达到县城的时候,我会清楚地看见县城的夜正一点一点蔓延开来。许许多多夜的粉末从空中降落,然后落到县城的地上就溅起无数朵五颜六色的灯光。这些灯光是与我无关的,这让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专程来县城的目的。我来县城除了闻一闻县城的味道看看她的灯光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第一天傍晚到了第二天上午就回学校去。但这是我五年来一直认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去县城就像抽烟一样是有瘾的,哪个周末不去这种瘾就会变成无数的失落扩散在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对于这座县城,我的熟悉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个每天生活在里面的人。它的每条街,每条巷子我都能闭上眼睛勾画出来。尽管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我一直认为我和县城早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我清楚地知道,它妖冶它也含蓄,它喧嚣却也渺小,它古典但不乏温馨。可是,它不属于我,甚至是排斥我的。每次来到县城,我都会憋着一口气爬上县城后面的南山。因为在南山顶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县城的一举一动。它的形状像一条带子,不时按着喇叭的汽车在它身上来回流淌,带子上面挤满或明或暗的房子。我常常静静地坐在山上,拿着学校的钥匙发呆。我知道,我手里的钥匙能轻松地打开那所孤零零的学校门,却永远打不开脚下的任何一套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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